一对“兄弟”钟表相聚背后
避暑山庄的铜镀金三人打乐转花钟（左）与来自故宫的“兄弟”钟表相聚 王震（右）与王津一起参与钟表养护工作
梯航山海来朝宗，厥献奇物自鸣钟。
铜轮铁弦凡几重，机轴循环运其中。
应时滴响声舂容，挈壶无所施其功。
精巧绝伦疑鬼工，倕班流汗难追踪。
这是清代乾隆皇帝创作的诗句，讲述了欧洲人不远万里将钟表进贡给中国皇帝的故事。乾隆被钟表内复杂的机械结构所震撼，称赞其“鬼斧神工”。在河北承德避暑山庄近日举办的“京津冀协同发展”十周年系列特展之“钟鸣盛世”钟表联展上，就有一对堪称“鬼斧神工”的钟表，它们外观几乎一样，仿佛兄弟一般，却分属北京故宫博物院和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院。时隔数百年，这对“兄弟”钟表，是如何团聚的呢？
“兄弟”钟表
为何分别来自北京和承德？
近日，“钟鸣盛世——紫禁城和避暑山庄藏钟表联展”在承德避暑山庄松鹤斋落下帷幕，作为“京津冀协同发展”十周年系列特展的开篇展览，此次展览备受各界关注。
展览中，一对铜镀金三人打乐转花钟吸引了不少观众的目光。这对钟表外形几乎一样，钟盘上方跪坐着三个机械小孩，身后有镶嵌彩色料石的花朵。一旦启动开关，伴随着花朵转动，机械小孩会敲击钟碗，演奏出美妙的音乐。
有细心的观众发现，这样精妙的一对钟表，分属不同的单位收藏，一件来自北京故宫，另一件则来自承德避暑山庄。
这两件钟表就像兄弟一样，却分别了数百年才得以相聚。这背后，正是两地兄弟单位之间的特殊情谊。
2019年，故宫博物院文保修复部的修复专家亓昊楠参与养护避暑山庄所藏古钟表。在他看来，这种“兄弟”情，早在2017年就开始了。
“2017年故宫举办古钟表修复技艺培训班，邀请全国多家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来参加。”亓昊楠说，当时他的老师王津注意到，很多博物馆收藏有古钟表，但缺少具备钟表修复资质的人员，钟表面临年久失修的风险。“我们希望古钟表不止在故宫火起来，更希望它们能在全国收藏有钟表的博物馆火起来。”
在培训班中，亓昊楠第一次见到了来自承德的王震。
王震坦言，此前他从没接触过钟表修复工作。“钟表是复杂的机械设备，有时我们通过钟表缝隙能看到内部积了灰，要清理就需打开钟表上的锁扣，可因为不懂相关知识，没人敢擅自处理。”为守护好避暑山庄的钟表，王震和另一名同事来到北京参加培训班。
第一次亲手体验“修钟表”，让王震深感震撼。“很多事看似简单，实则非常困难。比如修钟表最基础的就是用镊子去夹小零件，稍微用力不平衡，零件就被夹飞了。在课堂上，时不时就要蹲下去，和别人一起去找飞走不见的零件。”
培训班结束后，王震回到承德，但他感觉在培训班的学习还不够过瘾。“我买了一个闹钟，自己在家练习拆装，结果闹钟拆坏了，又买了一个。”王震说。
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院副院长蒋秀丹告诉北京青年报记者，避暑山庄现存钟表48件，是全国清宫钟表重要收藏地。除了产自欧洲的钟表外，还有不少钟表产自北京和广州，这些钟表种类多样、构思精巧、设计奇特，代表了当年钟表工艺的最高水平。
此前的一段时间，避暑山庄所藏的部分钟表存在污垢、破损等病害，急需进行养护。蒋秀丹介绍，故宫博物院文保修复部古钟表修复室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古钟表修复技艺”唯一的传承单位，拥有丰富的钟表养护经验。
2018年，北京市文物局、天津市文物局、河北省文物局、故宫博物院、中国国家博物馆、恭王府博物馆、北京鲁迅博物馆共同签署《京津冀博物馆协同创新发展合作协议》。协议内容包括促进京津冀区域内博物馆资源、技术、人才等要素的合理流动。
2019年5月，故宫博物院与避暑山庄方面签订协议，双方在传统修复技艺研究等方面开展全面合作，其中最先开展的合作项目之一，就是避暑山庄所藏古钟表的养护工作。
联合养护
已确认五对外观相同的钟表
“我们第一次去承德开展联合养护工作期间，就发现好几对‘兄弟’钟表。”亓昊楠说。
那是2019年夏天的一天，王津与亓昊楠等人从北京出发，驾车前往承德。
在避暑山庄调研时，他在库房中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一件钟表。“前一年，我刚养护了故宫收藏的一件三面人打钟，没想到在避暑山庄竟又看到了外观几乎一样的钟表。因为养护过故宫同款钟表，对其原理非常熟悉，所以我在避暑山庄养护的第一件钟表就是它。”
就这样，这对分离在两地的钟表，经同一位钟表修复师之手，获得了新生，恢复了曾经拥有的报时、表演等功能。
随着工作的开展，更多“兄弟”钟表浮出了水面，其中就包括后来在展览中引发观众热议的那对铜镀金三人打乐转花钟。亓昊楠介绍，目前他们已在避暑山庄和故宫收藏的钟表中，确认了五对外观几乎一样的钟表。
在养护过程中，亓昊楠等人发现，虽然有的钟表外观上一样，但其中一件钟表，零件放置在木板上，容易受湿度等影响出现脱钩等故障。另一件钟表内部将零件安置在铜板上，这样出现故障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可能是古代工匠在制作第一件钟表后，意识到了问题，因此在制作第二件钟表时进行了改进。”
亓昊楠表示，这样的养护工作持续至今已有5年了。几乎每一年故宫文保修复部的钟表师傅们都会以三四人为一批次，分批前往承德，与避暑山庄合作开展每次为期两周左右的钟表养护工作。截至目前，已有26件钟表完成了养护。
培养人才
古钟表修复技艺走出故宫
在蒋秀丹看来，故宫博物院像文博行业的“老大哥”一样，持续为避暑山庄等文博单位开展人才培养，而王震就是最大受益者之一。
每次故宫钟表修复师们来到避暑山庄开展钟表养护，王震都会在养护工作室中向王津等人学习请教。他回忆说：“有一次，王津老师把钟表外壳拆开，露出内部的机芯，我一看就懵了，内部结构远比我当时的认知要复杂得多。相比现代机械制造的仿制机芯，古代这些手工制作的零件更加复杂，同样功能的零件，外观可能完全不一样。王津老师给我讲解这背后的原理，教我如何应对不同结构的钟表。”
王震之前看过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片中王津“择一事终一生”的认真工作状态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次现场观察王津养护钟表的过程，让王震进一步见识到王津的一丝不苟：“王津老师一旦上手开始养护，就会把一个工序完成后才会休息。有次到了饭点，领导打电话问怎么还不来吃饭，王津老师解释说手上有活儿放不下来，不能在这期间停下思维。这让我意识到从事文物养护必须心无旁骛，因为一点点疏忽，都可能造成难以弥补的问题。”
有一次，王津拿出一个零件，指着上面一处凹槽给王震看。王津说，这个凹槽是钟表长期工作后磨损的痕迹，说明清代皇帝很喜欢这件钟表，可能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持续让这件钟表保持工作状态，才能形成这样一个凹槽。“这次经历让我意识到，哪怕这样微小的一个细节，在王津老师眼中都能发现历史，了解文物背后的经历。”王震说。
在最开始的日子里，王震只能围观，不能接触文物。平时帮忙打打下手，搬点材料。直到见习一段时间之后，王震才开始接手一些清洗零件的工作。虽然如此，看到最终养护完成的钟表，王震也会感到很开心，因为这是他参与养护的成果。
亓昊楠说：“我们故宫钟表修复室有七名修复师，每个人都只拜了一位老师，平时主要向自己拜的老师学习。但我们七个人这些年分批次去承德养护钟表，王震会向我们每一个人学习请教，他比我们幸运，有七位老师一起教他。”
名师的指导加上自己的不懈努力，几年时间里，王震进步很快。在获得认可后，他开始独立养护钟表。“我独立养护的第一件钟表是玳瑁饰银花自鸣钟，从外观上看，感觉其内部结构应该比较简单。没想到打开之后，发现是三套机芯组成的复杂结构。我非常小心，养护过程中有任何不懂的，就向故宫的老师们请教，花了足足一个月才完成养护。看着钟表重获新生，我内心的激动难以言表。”
如今的王震，已经具备了独立开展钟表养护的能力。“看着我们的古钟表修复技艺走出故宫，在承德避暑山庄开枝散叶，我也感到无比欣慰。”亓昊楠告诉北青报记者。
合作深入
两地钟表开始“走亲戚”
在王震钟表养护技能不断成长的同时，故宫与避暑山庄也随着京津冀协同发展的不断推进，合作越发深入。2020年9月16日，故宫与避暑山庄的“古钟表联合修复室”在避暑山庄正式揭牌。
她介绍说，故宫钟表修复师不但协助避暑山庄养护了大量钟表，为承德培养了王震等文物养护人才，更为避暑山庄留下大量工作机制，有助于文物的长期保护。“在养护文物的同时，王津等人讲解了如何搬运钟表，避免在搬运时损伤脆弱的机芯。他们还给我们介绍了文物养护档案的编制要点，让我们建立起更专业的养护档案。”
让蒋秀丹非常感动的是，这些年故宫古钟表修复室的七名成员都先后来过避暑山庄，除了王津和亓昊楠外，还有杨晓晨、刘潇雨、刘瀛潞、向琬、葛聪这五名新生代修复师。有好几次故宫钟表修复师们等人是自费来协助开展钟表养护工作的，“我们会尽力为他们提供耗材、辅助材料等，但一些不容易采购的材料，故宫钟表修复师们都是自己买了带来的。”蒋秀丹说。
亓昊楠说，目前全国除了承德避暑山庄外，还有北京颐和园、沈阳故宫博物院、南京博物院等多地收藏有大量古代钟表。“我们目前也和多家文博机构开展联合修复工作，以此让钟表修复技艺进一步开枝散叶，传播开来。”
亓昊楠表示，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未来有更多的文物钟表呈现给公众，让更多的人感受到其中的运作原理和艺术价值。“这些钟表凝聚着几个世纪前中外工匠们的苦思冥想，是当时世界顶级技术水平的产物。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欣赏到这些人类历史瑰宝。这就是我们在过去几年中，持续不断地和避暑山庄联合开展钟表养护工作的动力所在。”
在各方的努力下，2022年1月“钟鸣盛世——紫禁城和承德避暑山庄藏钟表联展”在故宫揭幕，分别来自故宫和避暑山庄的两件铜镀金三人打乐转花钟得以团聚，共同呈现在公众面前。
2024年7月，由承德市文物局、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院、故宫博物院等联合策划的“京津冀协同发展十周年展览季”在承德避暑山庄景区松鹤斋内开展，来自故宫的铜镀金三人打乐转花钟，再次与避暑山庄的“兄弟”钟表共同亮相。
对于这两次钟表“走亲戚”，蒋秀丹感慨颇深。她告诉北青报记者：“两次展览是避暑山庄方面和故宫博物院文物合作的成果展现，大量经过养护的钟表，都通过这两次展览呈现在了公众面前，这意味着长期以来的努力得到了回报。”
北青报记者注意到，近年来，北京与承德文博界的合作越发紧密。2020年，“须弥福寿：当扎什伦布寺遇上避暑山庄”展在承德博物馆开幕。2024年2月，由承德市文物局与故宫博物院联合主办的“盛世山庄”故宫·避暑山庄新春宫灯展在承德避暑山庄开幕。
据悉，未来两地还将联手举办更多的文物展览，让更多中华瑰宝呈现在观众们面前。
·内存·
京津冀文博合作频繁共同推出文物主题游径
京津冀协同发展上升为国家战略以来，京津冀文博界的交流互动越来越频繁。
2023年11月，“2023年京津冀青年匠师培养项目”在北京木结构古建筑保护科研与实验基地开展。共有来自京津冀三地的13家具有文物保护工程资质相关单位的30名从事木作、泥瓦作专业文物修复的一线优秀青年匠师参加。
2024年6月，京津冀三地文物部门共同以“京津冀文化一脉”为主题，发布两条文物主题游径。其中，“黎明号角”线路途经北京市的北大红楼，天津市周恩来邓颖超纪念馆以及河北省的李大钊纪念馆等地。“文明探源”线路则游经河北省张家口阳原县泥河湾遗址，北京市的周口店遗址、中科院中国古动物馆和天津市的北疆博物院旧址等地，让游客与古人类遗迹进行一场直抵心灵的时空对话。
本版文/本报记者屈畅
统筹/蒋朔